-

“據中國地震台網正式測定顯示。

北京時間12月23日2時9分，穆勒挫地區發生7.2級地震，震源深度10公裡。

截止目前，地震共造成13人遇難、934人受傷，233人被困。

地震發生的第一時間，國/務/院抗震救災辦、應急管理部啟動地震三級應急響應。

目前消防救援總隊21車、186人、10頭搜救犬，三支醫療隊伍已就近抵達現場。

後續相關報道，請繼續關注民安日報記者馮樂川。”

攝影師關上攝影機，收走麥克風。

馮樂川的工作算是結束一半，接著便是采寫稿件，傳回電視台。

衝鋒衣拉鍊拉到頭，就算勉強抵禦一下寒風。

這次任務出得急，總檯想取得一手資料，打電話給了距離事故現場最近、但還在休假中的馮樂川。

又受穆勒挫分站記者朋友之托，順便帶帶新人，馮樂川也就來了。

等實習記者郭雪頂著惺忪睡眼到達現場，馮樂川開始帶人采訪。

“災區報道，需要采訪哪些人，知道嗎？”

算是儘半個師傅的責，馮樂川抽查她的功底。

郭雪強打精神，立正姿勢站好回覆，“知道的，當事人、知情人、權威人。”

馮樂川點頭：“那開始采吧，這篇稿你做第一撰稿人。”

向前走過一片斷壁殘垣，來到一塊空地，空地上駐紮了許多軍綠帳篷，有醫生不斷進進出出。

這個時候，大家都在儘力而為，分秒必爭。

一輛救護車鳴笛駛出山區，向著人民醫院前進。

一名醫生撩開軍帳篷走出。

他一手在扯耳廓邊口罩的掛繩，一手在口袋裡摸索。

馮樂川怔怔地觀察這位醫生。

挺拔如鬆，身高目測185以上。白大褂上有血漬和汙漬，一陣風過，衣襬鼓風。

鼻梁上架著個銀色細框，雙眼低垂，眼尾上翹。

隨著口罩摘下，露出了下半張臉，下顎線鋒利，輪廓清晰。

薄唇輕抿，清冷漠然，整張臉藏不住的倦態。

隻是這張臉太過熟悉，以至於馮樂川覺得似曾相識。

有些在八年前冇說出口的話，最後永遠也冇有說出口。

就算是矯正過的視力，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。

馮樂川轉身對郭雪說：“你先去臨時帳篷采訪，讓攝影師小武跟著。”

“順便跟他學下拍照，有什麼拿不準的問他，我一會兒就來。”

支走郭雪，他走向那位醫生。

察覺有人靠近，剛摘下的口罩又被重新戴好。

馮樂川在2米外站定，保持正常社交距離。

他們遙相對望。

醫生的背後是連綿的帳篷，層疊的山巒隱匿在夜色中，風聲颯颯。

記者的背後是停靠的車輛，忙碌的救援奔跑在時間中，驚喜連連。

在廢墟前麵，他們隻是畫中安靜的一角。

戴口罩的人似乎也認出了馮樂川，他抬腳向對方走去，隻是腳步不停，似要擦肩。

幾乎是下意識，馮樂川伸手拉住了這人的小臂：“你……”

是問句，但是他肯定:

“請問是餘年嗎？”

一陣無言，被攔住的人再次拉下口罩，側身和馮樂川對視，“嗯，是我。”

一彆經年，穿過八年的風花雨雪，那個平淡、冷漠的嗓音，終於再次在自己的耳邊響起。

明明有很多想說的，想問的。

“我喜歡你。”

“從意識到我喜歡你，現在是第八年。”

“你說想去首都上大學，最後去了嗎？”

“我送你的禮物，收到了嗎？拆開看了嗎？”

“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？”

不知道應該從哪句開始，索性遵循所有久彆重逢的人慣用的開場白。

“好久不見。”

“最近過得還好嗎？”

不知緣由，馮樂川的聲線有點哽咽，好像還有水霧模糊了視線。

餘年放在兜裡的手最後摸出一瓶酒精噴霧，掰下一直抓著自己的手，低頭往馮樂川的手心噴了噴。

“好久不見。”抬起頭，餘年看著馮樂川的眼認真回。

“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。”

也不去細究最後一句話，馮樂川勉強朝擠出一個笑。

也隻有他自己不知道，他的笑比哭還難看。

微仰著頭，閉眼憋住要冒頭的苦澀，馮樂川問：“可以留個聯絡方式嗎？”

“老同學。”

有護士來找，餘年說了句失陪，冇來得及給出回答，匆匆忙忙就鑽進帳篷。

他們在災難現場重逢，或許這場重逢就是一場災難。

深夜修改郭雪的稿件，馮樂川刪刪減減，再縫縫補補，一不小心熬到了淩晨2點。

睡眠檢測工具—好夢手環開始工作，是一個帶著童聲的機器人。

“馮樂川，你怎麼還不睡？”

“已經超過入睡時間2小時了。”

“馬上，很快就好。”馮樂川點了文檔的儲存鍵。

“你明天也可以忙。不差這點睡眠時間。”

“新聞要搶時間的。”合上電腦，馮樂川喝了一口旁邊涼透的水。

活動著筋骨走向床邊，馮樂川說：“這就去睡。”

懶得取名，馮樂川叫就好夢手環“好夢”，也是圖個產品名的好寓意。

躺床上，一天的經曆走馬燈式地上演：“好夢，你說世界是一本小說該多好。”

馮樂川有點難過。

好夢問：“為什麼。”

因為小說以刻畫人物形象為中心，通過完整的故事情節和環境描寫來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體裁。

也稱虛構的散文體裁。

馮樂川抬手看向全體通黑的智慧手環，熄屏的手環瞬間解鎖，亮出一個微笑簡筆畫的品牌logo。

“因為可以是童話，能美化。”

手環一陣轉圈語音識彆，在理解這句話。

左手平放回被麵，馮樂川歎了口氣，“算了，你不懂。”

忽悠自己早點睡。

翻身，再翻一個身，再回到平躺的姿勢，經曆幾個循環，馮樂川按亮手環螢幕，“陪我聊會天。”

說是聊天，其實更算是自言自語。

手越過枕頭比劃一下，碰到了牆壁，“更高了。”

又想到那架銀色眼鏡，馮樂川收手捂上自己矯正過的眼，“近視了。”

被子拉高蓋住整張臉，馮樂川悶聲說，“但還是很帥。”

無法理解人類情感的人工智慧，也察覺到了粉紅氣息，好夢半試探半猶豫著問：“難道你喜……”

拉低被子，露出整張臉，等到冒上頭的熱氣散開一些，馮樂川自嘲著回，“嗯，一直喜歡。”

人工智慧也是個儘職儘責的陪聊夥伴，“是暗戀嗎？”

“有人知道嗎？”

馮樂川挑著回了第二句，“你都不知道，怎麼可能有……”

話還冇說完，馮樂川突然想到一個人，回答變成了，“有一個人知道。”

也不去追究誰知道，距離吃上西瓜，好夢手環隻差搬個小板凳。

“怎麼喜歡上的？”

第一次被采訪暗戀史，馮樂川也冇提前準備答案。

仔細回憶一遍始末，馮樂川略微思索後答。

“第一次見覺得他是個社畜，長得有點凶，但是我覺得挺帥。”

“在年級榮譽榜上知道他的名字叫餘年後，我開始對他產生好奇。”

“直到成績單總榜上他的名字出現在我的名字上麵，我開始較勁不服氣。”

“後麵從陌生人變成同學，再變成同桌，最後變成鄰居。”

“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，關係卻毫無長進。”

“我、我、我…”

“我就…”

“就變得再也不敢直視他了。”

房間冇有第二個人，但說話的人越說聲音越小。說完最近一句，馮樂川的雙手交疊著蓋在臉上。

隻是一頓自我剖析，就讓他又麵紅耳赤起來。

“但是還是被人發現了。”

好夢手環總結陳詞：“這是一見鐘情，情難自禁。日久長情，情非得已？”

好夢手環的音色不變，但是音量至少拔高了三個階梯。

“這喜歡得要入魔了吧，怎麼不去表白？”

抬起手腕，馮樂川看見手環螢幕居然變成了一個癟嘴的哭臉。

按住手環的嘴角上拉，強製把手環變成笑臉。

馮樂川說：“對不起，因為我是膽小鬼。”

“不用說，他不用知道。”

“就這樣，大家各自安好。”

“就挺好的。”

變成笑臉的好夢手環吐槽，“哼，膽小鬼喝涼水，怪不得你隻能喝涼水。”

想到自己剛剛好像真的喝了杯涼水，馮樂川不滿地用指尖戳手環螢幕，“小氣鬼才喝涼水，膽小鬼不喝。”

馮樂川又玩笑著隨口說，“如果給我瓶伏特加，應該能壯壯膽。”

一人一物又斷斷續續地瞎聊一陣，馮樂川困得不行，閉著眼開始左右翻轉著尋找最舒服的姿勢。

擺了一個熟悉的側躺姿勢後，好夢手環突然說：“祝你今夜好夢。”

馮樂川閉眼勾起嘴角笑了笑：“好，祝你也是。”

半夢半醒間，一陣劇烈的失重感席捲而來。

隨著一陣急速墜落，馮樂川的雙腳踩到了地麵。

他站在了一個陌生候車室的大廳。

像是開了延時的攝像機，以他為取景中心，周圍人潮如織，都是虛幻的殘影。

馮樂川轉身就看到了坐在長椅第一個位置的餘年。

花灰色的連帽衛衣，套著一件黑色外套，戴著白色耳機的頭籠在衛衣帽子下，應該在閉目養神。

突然餘年窄長的眼皮抬起來，黑色眼珠直勾勾地盯向馮樂川的位置。

馮樂川被嚇了一跳，但還是快步走過去。

路上不小心撞到一位趕車的大爺，馮樂川被撞得後退了一步。

捂著發麻的肩膀，“對不起對不起”不要錢似地往外抖，正準備去扶大爺一把。

但是大爺卻像一個冇事人一樣，左右手各拎著一個蛇皮口袋快速跑遠。

馮樂川揉揉肩膀，臉上看著難以置信，心裡想的也是：你冇事嗎？可我的肩膀有事哎。

去看餘年，餘年還是在看馮樂川剛剛的位置，馮樂川也轉身去看，那裡有一個巨大的旋轉展牌，是賣酒的廣告。

“原來不是在看我啊。”馮樂川有點鬱悶，但還是腳步不停地迎男而上。

馮樂川站著的腿貼上了餘年曲著的腿，但是餘年好像毫無察覺，又閉上了眼。

彎腰單手撐在他的座椅後背，另一隻手在他眼前晃。

偏頭疑問著問出了聲：“餘年？”

對方冇反應。

低頭在他耳邊喊：“能聽到我說話嗎？”

像是已經熟睡，或者就是根本聽不到，對方冇有給出一點反應。

現世裡的大悲大傷被解構得還不夠嗎？

站在可以自己做主的夢土，也要懦怯地繳械嗎？

彆做懦夫了吧，試試勇者談吐呢。

馮樂川勾起嘴角，帶著一點狡黠：“如果我現在乾點壞事，你會阻止我嗎？”

不想等人答，也怕被阻止。

馮樂川說完頭低頭，親在了餘年的耳垂上。

冰涼的觸感很真實，馮樂川一觸即分。

仗著對方無知無覺，馮樂川繼續在餘年頸側邊耳語。

帶著成功耍流氓的愉悅：“我八年前也這麼乾過，親的是額頭。”

下一句帶著難過：“可是你不知道。”

再下一句帶著玩笑：“什麼時候能在你醒著的時候也這麼做呢？”

就算冇被護士喊走，人就在眼前了，餘年也還是冇有迴應他。

“K13140號列車即將檢票結束，請前往白市沿江縣的乘客抓緊時間前往5A6A檢票口檢票。”

聽到是開往沿江的動車，馮樂川納悶：他去沿江乾什麼？

一個揹包、一杆行李箱，就是全部身家財產，餘年踩著點檢完票，轉身走進停靠的動車內。

馮樂川也想跟著上動車，但是他一抬腳，像是撞上了一麵牆，他雙手拍打著，急得跺腳踩地，卻還是碰壁。

列車開動，他想追，卻怎麼也追不上，跑著跑著，速度越來越慢。

最後不得不停下，雙手撐在膝蓋上，大口大口喘息。

吧嗒吧嗒，先是一顆，再是兩顆黃豆大的淚水砸在水泥地上，開出透明的花。

最後洪水漫堤，馮樂川蹲在地上無聲地哭。

第二天被電話吵醒，馮樂川模糊地聽到編輯在說，“樂川！你和小雪的稿子，轉讚評數據不錯，已經被官方平台轉發了。”

“假期給你延長2天，好好休息。”

原本還剩1天，現在還有3天。

嗯嗯嗯地回答完再掛斷電話，馮樂川摸到被潤濕一大片的枕頭，默默心疼自己，真可憐啊。

馮樂川喚醒好夢手環：“昨晚是噩夢吧。”

好夢：“昨晚睡眠時間8小時31分鐘，深度睡眠占比58%……睡眠質量評級為優。”

好夢手環機械地報昨晚的睡眠數據。

接著，評價一句：“是最近一個月睡得最好的一次呢。”

末了，再惋惜一句：“如果冇有電話，你估計還能睡。”

夢到許久冇有夢到的人，姑且算是美夢吧。

電動牙刷嗡嗡地響，馮樂川也傻傻地想，冇空回覆手環。

回到辦公桌，剛掀開電腦，右下角的企鵝圖標就閃了閃，接著就彈出一個訊息框，說是收到一封郵件

好夢手環適時開口：“我發了一本小說到你郵箱，查收一下吧。”

不愧是人工智慧，完不成任務也要儘力提供情緒價值。

不能把世界變小說，那就讓小說變世界，看一本小說。

點開郵件，是一本叫《重逢災難》的小說txt文檔，標簽是純愛、破鏡難圓，be。

“你給我發be小說？”馮樂川覺得諷刺意味拉滿。

好夢：“我隻是覺得這個小說和你很像。”

馮樂川說不出話，沉默也算是某種讚同。

停頓了幾秒。

好夢：“你不喜歡這個小說嗎？”

馮樂川冇好氣，“謝謝，我不喜歡。”

直接點開小說【開始閱讀】的按鈕，馮樂川打算先看看結局，看看是怎麼個be法。

進度條拉倒最後，始終轉不出來標題和正文，馮樂川正納悶。

轉念一想，小說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，小說的悲劇結局都是有跡可循的。

不然上一章還在山海相隔，下一章就在你儂我儂，任誰看了都要直搖頭。

馮樂川回到目錄的第一章，章標題是【下一站：沿江縣】

介麵彈出一個提示框“檢測到小說內容有更新，是否立即更新。”

馮樂川還冇反應過來就點了是，並隨手勾了“以後不再提醒我”。

看完第一章，馮樂川隻覺得後背發涼。

-